记者
潘文捷编辑
黄月1
松茸,传闻中是广岛被原子弹摧毁后最先出现在废墟中的生物。在美国俄勒冈州的森林被采伐殆尽,变成一片工业化废墟之后,它又再度出现。
自然景观遭到国家和资本主义的破坏,计划之外的事物为什么还能够存活?在《末日松茸: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》一书中,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人类学系教授罗安清(AnnaLowenhauptTsing)看到,过去我们听了很多关于进步的故事,也听了不少关于毁灭的故事,但却很少思考如何在合作中生存,松茸的生长故事可以让我们打开新的想象力。
规模化扩张推动了资本主义的现代化,在现代化和进步的框架中,人类和非人类都成为了可以投资的资源,一切皆被异化;空间中进行的是单一资产的生产,其他一切都将成为杂草和废物。规模化会排斥有意义的多样性,然而松茸却是不可以规模化的生物,至今无法人工种植,因为松茸必须和其他物种保持交染关系才能够生存。交染,意味着通过遭遇发生转化。罗安清通过观察松茸提出:“是时候把注意力转向不可规模化的元素上了。”
罗安清图片来源:豆瓣
用蘑菇思考人生
真菌学家艾伦·雷纳(AlanRayner)认为,真菌最为令人兴奋的发现,就是它们生长过程里的不确定性。因为真菌始终都在随着环境和遭遇而变形,不断生长和改变。
在日前Corona读书会一场主题为“松茸的时日”的线上活动中,《末日松茸》中文版的责任编辑顾晓清提到,松茸等真菌一直在反抗自我复制的铁笼(ironcage)。真菌在体外进行消化,它们在摄入食物的时候会滋养其他物种,比如会和细菌一起消化岩石,创造让植物生长的土壤,也会消化木材,将其分解成营养物质,从而被循环利用于创造新的生命,营造出一个地方的种间关系。世界上很多受欢迎的蘑菇,如牛肝菌、鸡油菌、松露、松茸,都是通过种间关系而存在的,与宿主树共同茁壮生长;它们的菌根互联,可以帮助森林在面对威胁时做出反应。
顾晓清说,不仅是真菌,许多有机体只有通过和其他物种建立关系才能够发育。有一种乌贼,必须在海水中遇到一种特定的细菌,才能发育出发光器官,模拟月光,将自己的影子藏起来躲避捕食者,但幼年的乌贼不会主动长出这个器官,也不一定会遇到这种细菌。这件事中充满了偶然。所以,物种间的相遇是一次次不同的事件,而不是一个内部自我复制的系统,因此无法标准化和规模化。艾伦·雷纳鼓励人们用蘑菇去思考和质疑,因为人生的很多方面和蘑菇的这种不确定性十分相似,我们会因种种遭遇而发生改变。顾晓清认为,有些人会把“干扰”和“损害”联系起来,但干扰并不总是负面的,也并不一定是人为的。
在《末日松茸》中,罗安清分析说,干扰是常态,干扰和万物并存,干扰始终追随着其他干扰。例如在日本中部,松茸只能生长在人类严重砍伐之后的森林环境当中;在世界其他地方,松茸的出现也和最受干扰的森林有关系。在日本里山的复育计划当中,人类活动和非人类活动一样成为了森林的一部分,共同参与景观建造,人类、松树、松茸都在无意中相互培育。这一过程被罗安清形容为欣赏“复调音乐”。在她看来,今天的很多音乐的目标是一致性,表现为时间节拍的统一协调,例如在摇滚乐里表现为强烈的节奏,这样的音乐使得人们已经习惯从单一的角度去聆听;而我们如果要欣赏复调音乐,就必须学会同时聆听不同的旋律线,欣赏它们如何彼此相异地存在着,并和谐或不和谐地意外相逢。
《末日松茸: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》罗安清著张晓佳译薄荷实验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-7
资本主义崛起与人类进步迷思
如罗安清看到的,除了人类的生产活动,能够干扰生态系统、群落和种群结构的自然因素也很多。不过,地质学家发现,今天人类的干扰已经超过了其他地质力量,也就是说,人类在征服自然的过程当中,成为了气候变化和物种灭绝的罪魁祸首。对于这一状况,年,生态学家尤金·斯托默(PaulEugeneStoermer)和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保罗·克鲁岑(PaulCrutzen)提出,应该使用人类世(Anthropocene)来描述今天地球历史的新纪元。
美国环境史学者杰森·摩尔则认为,比起“人类世”,我们更加应该使用“资本世”(Capitalocene)这个名称。年,在一篇题为《人类世或资本世?气候、权力、资本造成的地球危机》演讲里,他指出,与其说当今我们所面临的危机是源于人类(anthropogenic),不如说是源于资本(capitalogenic)。资本主义不只是经济上的模型或逻辑,更和自然、权力、帝国与殖民的关系网络有关。他尤其强调了资本主义生态当中的“廉价自然”概念,廉价有两种意义,一方面是价格上的廉价,一方面则是主张自然在伦理政治体系当中居于从属地位。这样一来,资本主义就将自己对自然的极端取用合理化了,“人类世”的观点于是造成了“庞大的注意力分散”(granddistraction)——规避了少数人的责任,模糊了当今危机的原因,更让人们忘记当下灾难的背后有一段丑陋的历史,那些该负责的人也在讨论当中销声匿迹。
无论是人类世还是资本世,本质上都意味着大规模的不可逆转的毁灭正在进行——对于人类而言是如此,对其他生物而言也是如此。因此,女权主义哲学家唐娜·哈拉维(DonnaJ.Haraway)更愿意用“克苏鲁世”或者“怪物世”来形容当今我们所处的纪元。“克苏鲁”本是作家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怪物,哈拉维以“克苏鲁”形容的是多种多样的有触手的力量和势力,纠缠着多种多样的时间性和空间性,并以此对“人和资本的独裁”进行批判。她看到,今天地球上充满着避难者,却没有避难所,所有的存在物都在其中彼此互动、彼此相依,人们必须“制造亲缘而不是婴儿”(makekinnotbabies),这意味着,作为哺乳动物,我们需要和生物的、非生物的共生性合作者相互结缘、相互适应、相互构成。
怪物克鲁苏的形象罗安清也认为,人类纪的混乱不是人类这一物种造成的结果,而是现代资本主义崛起、人类陷入进步迷思的结果。而协作共存的关键,就是要